夏杰 | 中年好像可以很漫长

夏杰，诗歌散见《诗刊》《扬子江》《长江文艺》等。出版诗集《尘埃之想》《静静地述说》《恩泽》。野马渡诗歌雅集成员，夏季风诗歌沙龙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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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赋

1

儿子那时喜欢吃夹心饼干

奶油的，巧克力的

好甜……

奶油什么做的？巧克力呢？

爸爸做的，他边笑边跑

我知道了，都是风做的

2

他不知疲倦

模仿着机枪扫射，把房间每个角落的空气

都当成了杀父仇人

又与母亲踩缝纫机的声音比赛

哪个更像？

我说：我也是空气

那天艳阳高照，微风不燥

3

好了，现在我可以中年了

可以送他去山西上学，但晚饭时

他没有陪我喝一杯，只陪我在快捷酒店里

过了一晚，那晚

他没有打呼，我没怎么睡着

那么多年，似乎我们就是为了等

这几百公里的思念

还好，我们的思念不空

住着飞机与火车

4

四年的光阴多么年轻呀

我每次的接送像在为他换尿片

嗯，月光濡湿了清洁的夜晚

行李箱的滚轮笑个不停

他陪我喝酒了，像我陪父亲一样

什么都能复制啊

而我又起了担心

嘱咐的几句话竟被他一口干了

5

现在，我们谈谈成年后的注意事项吧

就像两种思想从游戏的厮杀中

走了出来，如此

战场的扩大才够尽兴

他的曲屏显示器作为背景能做些什么？

像我，没有背景

又能做些什么？

6

中年又多了几寸？谁量出来就告诉我一声

作为数学的陌路人

我相信一朵花是真实的

而我，只剩迷茫的漫漫年岁

但这些，都由梦收留着

像某种财富，有，就是拿不出来

7

比较现实的是：时间没有闲着

我有时会把秒针当做一个魔术师

上一秒与下一秒之间的差距

哦，谁又能量出来麻烦

再告诉我一声

8

笑是有甜味的，所以我

血糖偏高，但我仍愿意用笑

表达对时间的抗诉：凭什么我的

青春年少才那么一点？

嗯，有人哭着抗议也输了

9

习惯就好，普天下的说法

如在天上还算数不？

谁能吃点土习惯一下，哦世界

我们飞奔在巧克力上了

路边长了那么多蜡烛，天啊

你天天过生日……

10

一天又开始了，母亲打电话来说

身上奇痒无比

我带她本镇、本市、上海，跑了一圈

也没治好，我终于相信了某次

等就诊时一个老病友唠叨说：

很多专家的门诊

只能治好文字介绍

11

中年好像可以很漫长

像每晚的梦连接成的火车

看窗外吧，与时间对抗的战场

比车厢辽阔许多

◆时间的几个细节

草皮上的小径是多出来的一分钟

用来干吗呢？

细心的人拆成六十秒，每一秒里放入

一头耕牛，哦，一百二十只犄角

足可顶破一项孤独

有人问起牛会不会掉毛？

他笑出了一群白鹭

说说粗心的人刚吃了一块红烧肉

满嘴油腻还未成为画家

像一嘴猪毛在练笔

他极力克制喷嚏

不然美味就少了一毛钱或者更多

他放下筷子，走出去

天空在光线里少了一碗云彩

◆麦芒

它是花，它有自己的方式

爱着。它把阳光做成身体以此

唤醒粘稠的记忆

“尖锐并不都是敌人”，当晚风把灯盏提上来

黑就显得肤浅，因为光线

从缝隙里找到了真实的夜晚

像时间，或者情欲

困苦又如何？

还不及母亲用针划过头皮时

掉下的一粒皮屑

那么轻的

成为黑暗买出的破绽

多年后，我无端地

想起麦芒扎在身上后，露出

脆弱的本质……

◆在这之前

那时，房子还没有第一人称

说白了，毛坯

倒是完整的称呼，里面积累了大量的时间残骸

我有不合时宜的自满

被阻拦、为难

而它与许多昆虫亲戚

保持往来，其中没有白丁或者黑丁

一切安静而热闹地长出了

界限，它甚至

可以轻松复制我的脚印，告诉我：

你的一生与我的一生，没什么区别

◆内心秩序

当黄灯跳动，我感觉被光阴唠叨了几句

这是多年前的一次臆想

许多片段无法修复，似乎是

想找人吵一架才能评定日光带来的温存

多少让人羞愧有余

星河流转，母亲已笑容依旧

仿佛世界上的花都在自家院子里

而自己窝在斗室，为一种秩序

安排尘世

是的，她还不放心

每天骑着三轮车去寻找旧生活

当她按下刹车，等在路口时

我一直有种莫名的紧张

生怕红灯是她，绿灯是我

◆老家具

从时光里站出来，也是一种无奈

像某种松动，某种不易察觉的呆滞

那些沉重的颜色从来不是

它喜欢的，但又如何？

屋瓦下摇晃，有叹息也从来不是

给它的，榫头掉出了它内心的惶恐

这是为生活准备的，也是给它

透了一口气

 “摇摇欲坠的活着，还不如做一棵树”

哎，情不自禁啊

像我松动的牙，像屋檐下晒太阳的

父亲，打着盹

都被一道填空题找到了答案

◆定位

我没有理由把它们从毛坯里分离

一堵墙自有尊严，如果一把铁锤找到了手

那么，世界指不定该有多热闹

黑与白之说，都张着嘴

等吃钉子，好像只有

气钉枪说个不停后，才会觉得

安静占据着绝佳位置，我们顺从的

是早已到来的明天

对，我说了算

你们就等着豢养身份吧，如同我

扔了装修钥匙，让锁孔调换个新说法

◆幽冰之下

寒冷铺设了路

意思很清楚：冷不过是一种假设的孤独

词语的余音还有浓霜，我作为旁观者

从僻静处，听见了更冷

如同南北两极之地，零星的屋舍

“极光如宇宙”，这是我个人的辽阔

远逊于一条鱼游走，它划动

带着急速的忘记，为我们的意识

活了下来

◆星空

想起戴着草帽干活的人，他支起腰

并非用于仰望，但一定看到了

阳光漏过帽檐时，那张温柔的脸

像一句飞驰而来的赞美

通过黑白交替形成

如此简单如此，隐秘……

——你为我指出

远隔于帽子之上的天空另有深意

如同我们戴着星空，不得见

失去引力的卫星、陨石……

它们，怀着辽阔的寂静

像什么都未发生

◆喜鹊

它醒了，一天也就开始了

也可以是：一天结束了

不分地点与人物，情节里最好也有

黑色羽毛在扫我们的手心、项背

是的，我们可以忽略太阳与月亮

可以不关心一棵树的大小，一条路的宽窄

但喜鹊，我们会来找你

高山、流水、严寒酷暑，哪怕

拦一列火车……

看到你，我们就安心地睡成隔壁的婴孩

他内心能装下无限绵延的铁轨

不用电线，都跑得比

世界快。

哦，当你出门时不会遇见小狗

因为，喜鹊真得会很自由

◆爱宠笔记（节选）

1

我允许你抢走我的梦，你在

乳胶枕上，沉思了一会

像个羞于接受馈赠的少女

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尾

蜷成句号

有时半夜醒来，你在两枕中间

睡着了，嗯

梦如食物，都是需要的

2

你不会打呼，但会笑

每一次，都是“咯咯咯”地出声

原来，你的梦都是欢乐的

我有些羡慕你了，至少

在做梦这件事上

5

你趴我腿上看着我吃东西

我忽视了你牙齿的天性

又把骨头剔除喂你，我的心和你的胃

一样软，像那次

你被马蜂蜇了脚心，撕心的叫声

把那天拽到了二十四小时之外

7

你摇着尾巴听我说：“出去玩吧”

又摇着尾巴听我夸你：“漂亮的小妞”

还可以摇着尾巴等我把骨头剔除，然后

优雅的衔进嘴里

我们每一次都如此生动

而有人问我为何不把尾巴剪了

那样好看

我心想，那样的话

我，确实给你好看了

9

你也是有情绪的，叫你不理，也不吃

自顾伏在沙发底下，只听得一声声“嗤鼻”

发出的不愿意

后来我发现

怀抱是一件超级厉害的武器

10

你是我的跟屁虫，从厨房到卧室

楼上与楼下

让我觉得：浮云也有很多意义

11

你不要直接吃我嘴里的美味

哪怕在咽着口水，哪怕口水已垂涎而下

怕不卫生？还是保留我“到嘴的肉”？

——是前者

有时你会迅雷不及掩耳

从桌上抢夺，没有丝毫愧疚

仍旧用鲜红的舌头散发原始的本性

爱卫生的“姑娘”，原来

你知道自己不是人类

13

有一天，我梦见你

跑出去了，在草地上、街道上欢快地跑着

我使劲地喊你，声音足够整个梦都能

听见。“你在哪里，在哪里呀”……

后来看到有人在吃肉，我急着一步

跨到了梦外

——还好，你仍在梦里

17

我看书时

你趴在一边睡觉，像是

为我保留好属于我的安静

我每翻一页书，你都会睁一下眼

你是不是在怀疑，我手里捧着的

是别的宠物。

那样的话，你是否不会把

安静还给我了？

18

你真的让我着迷，有时

我的眼睛像你鼻子一样湿润

但寓意是相反的，因为想到我们

终将分别的那一天

我怀里的温度

取悦不了任何命运

你静静地

收集我的哭泣，而无法再还给我……

——你的快乐才是真的

◆搬迁记（节选）

1

二百七十一个平方的楼房，到处都由

孤独占据，父亲偶尔会去翻动一下

像推一下生气的母亲

他有经验确定，孤独还未形成规模时

会开花，然后结果

就像他发现了一枚硬币，轻轻地

放到桌上

3

三十多年前，他们

分批买一些砖，添一堆瓦

誓将盖房的海口，从最初的伤口

一点点结痂。

风雨停在砖瓦上

变出青苔，春天的颜色像一张大票

可随意浮动，又可一溜烟逝去

但不影响花与果的成长

这种隐秘的关系，从镜中找到白发后

才够准确

5

扎线捆住了偏头痛的病根

原来，时间可以搬运，价值无须假装

而门在别处垂立

容许一个闷声调换一个心跳

字迹歪扭的纸片封住了不舍的情绪

像一粒定心丸的前世

数量已无意义，合理的摆放

才是另一空间的主治医师

6

还有多少埋怨需要借条？

老年的喘息声不能用资深命名

我发现破旧的盒子里，我、姐姐、儿子的

小学成绩单被

捆扎一起，鲜红的数字与黑线之间

和解了责骂

还有小人书突然从童年抱出

成为我的一团乱麻

7

散乱、无序，如同收废品的删除了

一切既定价格，用扳手与蛮力

拆卸了父母的小心思

归顺毫无胜算的纷争

像那么多的衣服、凳子、镰刀

归顺了时间……

◆秋风记

   ——给父母

一

当记忆开始剥落，卖粮船仅剩涟漪

如同秋风过后，留下的句号

消失的声音仍有形状

一波接一波地把信号送来

磨成钥匙，插入

骨质疏松的粮库仓房，掉出

时间的碎屑，等待

生长更多情绪

二

面包松软了童年，粮库会计的一只高跟鞋

钉入持久不散的香味

她的嘴唇如同撕开的面包

碎屑，无法顶住肚肠不安的神经

而，风依旧吹拂

蛇皮袋里倾斜而下的，是汗水

从输送带飞越

抓住大把大把的星空，自斟自饮

使一碟昏黄的灯光，在喉管里

配得上秋风的咀嚼

三

香烟挑起嗓门，喉结像一把精致的机关枪

身体已轻如鸿毛，一百多斤的米包

压不住他与竹签一同飘飞

正在变异的念头像他吐出的一口痰

当显微镜发现肺叶上的黑点老鼠般窜动

——

如同秋收时节的夜空

寂静聚集……

在卖粮的那晚，爆发

四

秋风吹一会就凉了，像一碗米粥

从桌缝里漏掉哭闹

柴火还未燃尽，灶膛

有一个夕阳在撑着

偶尔的“噼啪”声是谁的关节

在向远处致敬？

这比肠胃空虚更具有，弹性

而时间不会通融一份凉意带来的

痉挛

五

他有一碗秋风等待咀嚼，还有一罐黄酒

每日两勺。时光发黄与牙齿洁白

交错、交织。如此，咪一小口

是对心情的省吃俭用，是某种忽略的

引经据典。有时

长凳发出声响，把情绪晃出

古老的模样，就像夜空

在一勺一勺掏尽，疲惫的灯火

六

秋风，没有减少

它不在乎往哪吹或者吹哪儿

纵然没有裂缝，骨头清楚自己的弱点

而肉体呢？

器官叫出一串名字时，无法使一张脸

听懂悲伤。多好，不识字

也能春光乍现

七

黑暗遇见光明之后，结局是

煤气灶又被点燃

“请安静地听蔬菜说话”

不害怕尖锐，不畏惧于另一种哀怨

仿佛烟熏黑的墙壁也保持火焰的姿态

那么多白，不会只用来制造尾声

歇下，再听八仙桌已有了五仙

剩余的，让鞭炮

告诉我们悬念结的果

都很甜

◆合拍

它把年轮、结痂拿出来，是让我们相信

“我的命是硬的”……

这还不够，但又是很简单的

它只需合拍的在一起，便有了

一个家的光合作用

当许多事过去，那个摔门而出的人

那个被关在门外的人，那个小心翼翼进入的人

都已从门轴中重回枝头

当许多事又返回，他们知道了自己

进入了另一座树林，并为此

确认，木门的另外深意

都是内心有了天空

◆渡口

岸的口说无凭，不如舟自横过瘾

河水东流，有过的忍耐与悲伤

涟漪在追去，此处并非欸乃

仍旧有不少小心思虚构而过

——码头如舌，不及调皮涌动

有一次，他手指被夹，骨碎如身扛的大米

哀嚎之后像孩童的脸

额头的波涛传来，灯光拴住的咂酒声

铁驳船递上了绳索，使舢板结结巴巴地表明：

再不能，横下一条心

关上思虑已久的俗语……

◆弄堂

那种黑，最怕人

所以用一盏油灯给自己壮胆

灯芯最怕人，带着一股风

像是某种咆哮

咆哮也怕人，所以咆哮

人也怕人，分泌微弱的胆汁

泼向他的眼睛与笑声

请理解一种战栗吧，所有的错觉

都保送天庭学习过了

那么，我就是在弄堂口久久地站立

等待心跳加剧，闭着眼睛

风一样跑到了尽头

大吼一声，把童年时代吓走了

——黑又把我送了回去

◆初冬，在等一场雨

今天太阳很大，把我的希望蒸发的很小

而被褥张开，那么一大摊的喜欢

都是为阳光准备的

晚上也给我们享用一种特级厨师都

烹制不出的味道

哦美味，多么巨大的索取

初冬了

该来一点挫折，让一条大路

充满埋怨与惊叫

像一群青菜，在等着洼地里的水

一瓢一瓢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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